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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阳明:小心中王阳明的“毒”

董平教授 辛庄师范
2024-08-23

提问:


有人说阳明学本身也有问题,于后世有很大的流弊。您如何看?



董平教授详解:



既然讲到这个话题,我们不妨稍微探讨一下。

一方面,阳明先生讲学,他一辈子的行迹是飘忽不定的。他一辈子最集中的讲学大概有两个阶段:一个阶段是他从正德六年到正德十一年这个阶段,正德六年离开庐陵县,然后接着官南京太仆寺少卿,太仆寺那是养马的差事,很闲的,所以他集中讲学,这个五六年实际上是集中讲学的时候。第二个阶段是从正德十六年到嘉靖七年,就是他去两广之前。这个两个集中讲学时间,其他都是走到哪里讲到哪里,也是飘忽不定的。有些话今天讲了,他明天就走了,现场听的弟子未必真实能够领会,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。我们今天也一样,有人听你讲课,他未必一听马上就领会你的意思,然后他还以为自己领会了,这是一个情况。


那么更重要的一个情况是,阳明心学几乎是颠覆了北宋以来主流的思想学说,真的是这样。所以他是很有颠覆性的,至少他把朱熹的东西全给颠覆掉了。那么这一来他当然影响广大了,影响广大了以后,当然也会遭到其他一些人的批评、反驳,你像顾东桥不就是在批他吗?往后他曾经的弟子也批他,黄绾批得批厉害了。


你像黄绾跟他不是一般的关系,这个私人关系是极好的,但是在学术上,黄绾晚年批王阳明批得非常激烈,这都是事实。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?我个人觉得是两个缘故,一个缘故就是如果他把这些个所谓的传统之见都颠覆了以后,那些在传统之学当中浸润出来的那些学者,他们愿意吗?你能把我这个学问根基全部反掉,说得一无是处,他肯定反你,这是一个方面,他遭到各种各样的批评。另外一方面,弟子们对他的理解观点也不一样。


还有更重要的一点,我觉得王阳明死得太早,所以他晚年的确没有预备,还没回到家就去世了,所以他还来不及对他真正的晚年思想进行系统化的再次完善,这些都是缘故。比如说举个例子,一个钱德洪,一个王畿。我们将来讲下卷的时候会讲到“四句教”问题,钱德洪、王畿理解有完全不一样。



圣人也有其不得已


按照王畿的理解,你像“事物之来,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”,是不是?这就是致良知。所以王畿由诸如此类的观点得出一个说法叫做“良知是现成的”,本来严格说来,说现成没错。但是我们通常理解,就会把“现成”两个字理解错了,就出大错了。严格意义上讲的现成是什么意思呢?


“喜怒哀乐之未发”,这个“未发”,当下呈现叫做现成,但是我们口语当中,讲来讲去“现成”是什么意思?比如说今天我回去吃晚饭,到妈妈那里吃个现成饭去,变成这么个“现成”了,这个现成就是已经在那里等,这就出问题了。所以王畿包括他的后学,之至于到了反对讲“致良知”的程度,因为良知本来就在那里,本来就是顺的。结果你说个“致良知”,王畿说过一句话,就是“良知本顺,致之则逆”,你看看这个理解偏差到哪里去了?


那么既然如此,大家就随着,就是满大街都是圣人,甚至鸡鸣狗盗,都觉得是可以的,有道理的,“随其性情之发就致良知”,这就偏离太远了,所以我说理解上也会有问题。那你这么个理解,当然也有很多人不会有这种理解了,那么学派变得越来越多了,各个地方所传的阳明学基本上都不完全一样,就会有这个问题。


阳明学是很有颠覆性的,阳明先生自己是讲过这个话的。既然良知是准则,那准则在不在《六经》,在不在孔圣人,在不在尧舜禹汤?所以问题很严重,所以王阳明是明确讲过的,不管是谁,哪怕是孔夫子,你所说的话跟我良知是不合的,我就不听。所以这里才是一切的根本,最后就到了这个程度,所以王阳明的思想往后来,到大概是一传二传,到了三传四传的时候,那就已经变成了是具有很强的别的一个方面的作用。以至于明代中晚期的市井生活,一种社会的时代风气,我们讲得好听一点,叫思想解放一类的现象,实际上都和王学的流行有关系。



阳明学导致了明朝的灭亡?


但真懂得阳明学的人他也不会那样做,他倒也能够是始终不昧本心,行为高尚,令人敬仰,这一类人同样很多。所以在阳明先生去世之后,大概到晚明时候,一方面是延续着王学,同时也掀起了对王学的反思和判决,那最有成就的,我觉得是刘宗周,是王阳明的老乡,绍兴人。刘宗周,蕺山先生对于阳明学的反思和批判是非常完整的,他在某种意义上也重建了心学,就是蕺山学。这个刘宗周也是黄宗羲的老师,入清之后,清代早期,明朝灭亡了,所以有很多人,反对王阳明的人就说,就是因为阳明学的过度流行,大家都流入一种游手好闲的状况,堕入于一种空谈之末路,空谈误国。所以明朝的灭亡要归咎到阳明学头上,清代早期再次掀起程朱陆王之辨。


以前是讲朱陆之辨,清代早期就变成了程朱陆王之辨,那个也是学术史上的大事。所以清代早期也有一些学者,当然有很多了不起的学者,讲道理的、摆事实的,进行理论辨析的,对不对?那也有一些不讲道理的,比如说清朝第一位从祀孔庙的陆陇其。这个陆陇其,他是朱子之学的坚定信仰者、护卫者、捍卫者。他就说,不管怎么说,凡是朱熹说的就是对的,凡是你王阳明说的就是错的,道理没有,就到这个程度。他的说法听起来非常好,学术之弊,有本原之弊,有末流之弊,说得非常好。但是接着就说了,说朱子之弊是末流之弊也,陆王之弊则立教之弊、本原之弊,论证呢?没有。


等到康熙的时候,等于说考据考试再次用朱熹,好了,王阳明退场。



实际上阳明学传到日本的情况,实际上是很复杂的,它不像我们现在有这个社会舆论说的那样,什么中国和日本的差距就是一个王阳明的差距。我们阳明学对日本的明治维新有多么重大的贡献,多么伟大的影响,未必如是。因为阳明学传到日本去的情况也很复杂的,人家搞什么明治维新之类的,显而易见并不是说在王阳明的思想指导之下搞明治维新,这个根源性问题一定要看到。
更何况我很坦率地讲,我不专门做日本阳明学研究,我也不专门做日本研究,我知之甚少。但是做这方面的学者也谈到了,阳明学对日本的影响也是多种的。有可能比如说倒幕运动,的确有相当的影响。不少人对阳明学从一个很正面的角度去学习的,介入了倒幕的运动,如中江藤树等等这些人,也的的确确从阳明学这里汲取了变革的一些思想。
《传习录》文本:
来书云:“今之为朱、陆之辨者尚未已,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,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、陆争是非;只依先生‘立志’二字点化人,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,决意要知此学,已是大段明白了。朱、陆虽不辨,彼自能分得。又常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,辄为动气。昔在朱、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,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,分明亦有动气之病,若明道则无此矣。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之学,云:‘为我尽达诸介甫,不有益于他,必有益于我也。’气象何等从容!常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,愿朋友皆如此。如何?”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,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,各自且论自己是非,莫论朱、陆是非也。以言语谤人,其谤浅,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,而徒入耳出口,呶呶度日,是以身谤也,其谤深矣。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,苟能取以为善,皆是砥砺切磋我也,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。昔人谓:“攻吾之短者是吾师。”师又可恶乎?

董平教授详解:



“来书云”这一段是阳明的弟子周道通讲他自己,这些年来生活当中,“朱陆之辨”仍然没完没了还在辨,所以我跟人家讲,你们别花工夫去为朱陆争是非了,也就是说不要耗费精神到“朱陆之辨”上。你还是按照阳明先生讲的“立志”两个字去做。你真是实实在在地把这个志给立起来,决意要知此学,知此学当然是知圣学了,已是大段明了,你根源有了。像栽树一般,根基已经在那里了。所以“朱陆虽不辨,彼自能觉得”,只要你有这个根基在,是不是?不要辨朱陆,朱陆不需辨,但是他自然也能够知道是是非非。


不要陷入到别人的是是非非


 “又常见朋友中有人议先生之言者,辄为动气。”你看看,我们刚刚还说到这个意思,有人批评阳明先生之言,所以作为阳明先生的学生,这个周道通就觉得不愉快,辄动气。“辄为动气。昔在朱、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,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,分明亦有动气之病。若明道则无此矣。”这些都是周道通的话。
我叫人家不要辨朱陆,只要立志就是。那么看到有人对阳明先生的观点进行批评,我就不免动气,所以他又由此想到朱陆二先生当年他们相互争辩的时候,也不免有动气,圣学工夫也不是那么的纯熟,见解也不是那么的分明,所以也动了气。正因动了气,所以使后世人议论纷纷、没完没了,这是周道通的说法。他说如果像明道先生这般,那就没有这个问题。
你看,“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之学”。明道就是程颢,介甫就是王荆公、王安石,所有这一帮理学家没有一个喜欢王安石,荆公之学都被他们批得一塌糊涂了,这个事情就复杂了,讲起来就很费劲了。但总而言之,王荆公不是二程的朋友,既不是他们的学术上的同道,也不是他们政治上的同道,都不是,总而言之是对立面的。
但是你看怎么样?“为我尽达诸介甫,不有益于他,必有益于我也。”意思是什么?这个程明道先生给吴涉礼写信,这封信里头肯定是批评了王荆公,但是他跟吴涉礼讲,你把我对王荆公的这些批评的话全部传达给王荆公,传达给介甫,这个传达要么就会对王介甫有益,不有益于他,那就会有益于我。
为啥?如果他错了,是这样的,那则改之;如果我错了,那么我改之,这叫做“不益于他,必益于我”。你看这是何等气象,我们做不到。所以这个“气象何等从容”,真的,大程子是气象宏大,为人宽厚,所有史料记载在这一点上没有出入。
 “尝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,愿朋友皆如此。如何?”这个“如何”,其实是怎么样的意思,也就是说希望阳明先生对他自己前面的见解谈个看法。
看王阳明怎么讲。阳明先生对他的回复是:“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。”连用两个“极是”,那就说明王阳明是完全彻底赞同周生的这个观点的。所以他接着说愿你,“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,各自且论自己是非,莫论朱陆是非也。”这个多对,朱陆的是非完全是朱陆的,关键的问题是我们今日,你自己是当如何。
所以“以言语谤人,其谤浅,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,而徒入耳出口,呶呶度日,是以身谤也,其谤深矣”。王阳明的这个话真的透彻,他说以言语诽谤人,这种诽谤只是浅浅的。可是你自己不能身体力行,你不能身体实践,便与圣人之教导,也不过是入耳出口,如是而已。那是以你自己的身,以你自己的行在自我诽谤,这个诽谤就怎么样?那就深了。
所以,“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,苟能取以为善,皆是砥砺切磋我也,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”。我们刚刚也提到过这个意思,阳明先生的学说出来,观点出来,那天下是谤议沸腾,各种观点都有,人们议论纷纷,都以为阳明先生是要标新立异,都以为是故作高深,故作新奇,受到种种非议。
王阳明在这里说,“天下之议论我者”,当然这个“我”是泛指,不一定就是指王阳明。他人对于我的议论、对于我的诽谤,我能够从这种议论当中,能够取以为善,能够从议论当中真实发现自己的不足,那对我来说就是有益的,有价值的,是不是?是好的,那么这就是他深对我的砥砺切磋,我视之为朋友。
所以说“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”,哪怕是非的,哪怕是不实的,哪怕是虚妄的,也对我提个警策,对我有所警醒,也为我道德之进,德性之日进有所帮助,也是一种砥砺。如果我们真能以这样的一种胸怀,去对待世人对我之诽谤,当然我相信阳明先生的确是这么讲的,他不只是这个地方提到类似的这个观点,类似的观点他在别的地方都谈到。


以不辩为解脱,以尽心为有功


当年打完朱宸濠,遭到了各种各样的诽谤,以至于他的弟子陆原静等等都要为他上书皇帝,为他辩白。王阳明已经讲得很清楚,你们不要辩不要辩,他说“无辩止谤”没听说过吗?他讲的也是同样的这个意思,黑的就是黑的,白的就是白的,黑的不会因为你言语漂亮就变成白的了,白的也同样不会因为你极力诽谤就黑的了,你看这是什么态度?我们一般人哪里做得到这个?所以我说阳明先生讲心地光明,此心光明他不是虚讲,他这里也讲到这个意思。
“昔日谓:‘攻吾之短者是吾师。’师又可恶乎?”孔夫子当年讲,三人行必有吾师,见贤思齐,见不贤内自省。所以一切他人对于我的议论,甚至是诽谤,对我而言无非都是警惕修行进德之地,皆是对我的砥砺切磋,是之为师长,这个了不得!(节选自教学片:董平教授详解《传习录》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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